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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亭林文集卷之四

  答李子德書之一

  答子德書之二

  答子德書之三

  與潘次耕書

  答次耕書

  與次耕書之一

  與次耕書之二

  與李中孚書之一

  與李中孚書之二

  答王山史書

  與王山史書

  與王仲復書

  復張又南書

  與三姪書

  與李霖瞻書

  與王虹友書

  與周籀書書

  與人書一

  與人書二

  與人書三

  與人書四

  與人書五

  與人書六

  與人書七

  與人書八

  與人書九

  與人書十

  與人書十一

  與人書十二

  與人書十三

  與人書十四

  與人書十五

  與人書十六

  與人書十七

  與人書十八

  與人書十九

  與人書二十

  與人書二十一

  與人書二十二

  與人書二十三

  與人書二十四

  與人書二十五

  ○答李子德書之一

  三代六經之音,失其傳也久矣,其文之存於世者,多後人所不能通,以其不能通,而輒以今世之音改之,於是乎有改經之病。始自唐明皇改尚書,而後人往往效之,然猶曰:舊為某,今改為某,則其本文猶在也。至於近日鋟本盛行,而凡先秦以下之書率臆徑改,不復言其舊為某,則古人之音亡而文亦亡,此尤可歎者也。開元十三年敕曰:「朕聽政之暇,乙夜觀書,每讀尚書洪範,至『無偏無頗,遵王之義』,三復茲句,常有所疑,據其下文並皆協韻,惟頗一字實則不倫;又周易泰卦中『旡平不陂』,釋文云:『陂字亦有頗音。』陂之與頗,訓詁無別,其尚書洪範『無偏無頗』字宜改為陂。」蓋不知古人之讀義為我,而頗之未嘗誤也。易象傳:「鼎耳革,失其義也,覆公餗,信如何也。」禮記表記:「仁者右也,道者左也;仁者人也,道者義也。」是義之讀為我,而其見於他書者,遽數之不能終也。王應麟曰:「宣和六年詔:洪範復舊文為頗。」然監本猶仍其故,而史記宋世家之述此書,則曰「毋偏毋頗」,呂氏春秋之引此書,則曰「無偏無頗」,其本之傳於今者,則亦未嘗改也。易漸上九:「鴻漸於陸,其羽可用為儀。」范諤昌改陸為逵,朱子謂以韻讀之良是。而不知古人讀儀為俄,不與逵為韻也。小過上六:「弗遇過之,飛鳥離之。」朱子存其二說,謂仍當作「弗過遇之」,而不知古讀離為羅,正與過為韻也。雜卦傳:「晉晝也,明夷誅也。」孫奕改誅為昧,而不知古人讀晝為注,正與誅為韻也。楚辭天問:「簡狄在臺嚳何宜,玄鳥致詒女何嘉。」後人改嘉為喜,而不知古人讀宜為牛何反,正與嘉為韻也。招魂:「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些。」五臣文選本作「不可以久止」。而不知古人讀久為几,正與止為韻也。老子:「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餘,是為盜夸。」楊慎改為盜竽,謂本之韓非子,而不知古人讀夸為刳,正與除為韻也。淮南子原道訓:「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四時為馬,陰陽為騶。乘雲陵霄,與造化者俱。縱志舒節,以馳大區。」後人改騶為御, 【 據吳才老韻補引此作騶。】 而不知古人讀騶為邾,正與輿為韻也。史記龜策傳:「雷電將之,風雨迎之,流水行之。侯王有德,乃得當之。」後人改迎為送,而不知古人讀迎為昂,正與將為韻也。太史公自序:「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舍。」今漢書司馬遷傳亦正作舍。而後人改為合,不知古人讀舍為恕。正與度為韻也。栢梁臺詩上林令曰:「去狗逐兔張罝罘。」今本改為罘罝,又改為罘罳,而不知古人讀罘為扶之反,正與時為韻也。楊雄後將軍趙充國頌:「在漢中興,充國作武,赳赳桓桓,亦紹厥後。」五臣文選本改後為緒,而不知古人讀後為戶,正與武為韻也。繁欽定情詩:「何以結相於,金薄畫搔頭。」後人改於為投,而不知古人讀頭為徒,正與於為韻也。陸雲答兄平原詩:「巍巍先基,重規累構。赫赫重光,遐風激騖。」今本改騖為鷲,而不知古人讀構為故,正與騖為韻也。齊武帝估客樂:「昔經樊鄧役,阻潮梅根冶。深懷悵往事,意滿辭不敘。」今本改冶為渚,不知宋書百官志:江南有梅根及冶塘二冶,而古人讀冶為墅,正與敘為韻也。隋書載梁沈約歌赤帝辭:「齊醍在堂,笙鏞在下,匪惟七百,無絕終古。」今本改古為始,不知「長無絕兮終古」,乃九歌之辭,而古人讀下為戶,正與古為韻也。詩曰:「汎彼栢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惟我儀,之死矢靡他。」則古人讀儀為俄之證也。易離九三:「日昃之離,不鼓缶而歌,則大耋之嗟。」則古人讀離為羅之證也。張衡西京賦:「徼道外周,千廬內附。衛尉八屯,巡夜警晝。」則古人讀晝為注之證也。詩曰:「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則古人讀宜為牛何反之證也。又曰:「何其久也,必有以也。」又曰:「吉甫燕喜,既多受祉。來歸自鎬,我行永久。」則古人讀久為几之證也。左思吳都賦:「橫塘查下,邑屋隆夸。長干延屬,飛甍舛互。」則古人讀夸為刳之證也。漢書敘傳:「舞陽鼓刀,滕公厩騶。穎陰商販,曲周庸夫。攀龍附鳳,並乘天衢。」則古人讀騶為邾之證也。莊子:「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又曰:「無有所將,無有所迎。」則古人讀迎為昂之證也。曲禮:「將適舍,求無固。」離騷:「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為正兮,夫惟靈修之故也。」則古人讀舍為恕之證也。秦始皇東觀刻石文:「常職既定,後嗣循業,長承聖治。群臣嘉德,祗誦聖烈,請刻之罘。」則古人讀罘為扶之反之證也。詩曰:「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後;予曰有奔走,予曰有禦侮。」則古人讀後為戶之證也。史記龜策傳:「今寡人夢見一丈夫,延頸而長頭。衣元繡之衣而乘輜車。」則古人讀頭為徒之證也。荀子:「肉腐出蟲,魚枯生蠹。怠慢忘身,禍災乃作。彊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穢在身,怨之所構。」作、束並去聲,則古人讀構為故之證也。馬融廣成頌:「然後緩節舒容,裴徊安步,降集波籞。川衡、澤虞,矢魚陳罟。茲飛、宿沙,田開、古冶。翬終葵,揚關斧。刊重冰,撥蟄戶。測潛鱗,踵介旅。」則古人讀冶為墅之證也。詩曰:「於以奠之,宗室牖下。誰其尸之,有齊季女。」則古人讀下為戶之證也。凡若此者,遽數之不能終也。其為古人之本音而非叶韻,則陳第已辨之矣。若夫近日之鋟本,又有甚焉。阮瑀七哀詩:「冥冥九泉室,漫漫長夜臺。身盡氣力索,精魂靡所能。」今本改能為迴,不知廣韻十六咍部元有能字,姚寬證之以後漢書黃琬傳:「欲得不能,光祿茂才。」以為不必是鼈矣。張說隴右節度大使郭知運神道碑銘:「河曲迴兵,臨洮舊防。手握金節,魂沈玉帳。千里送喪,三軍悽愴。」唐文粹本改防為址,以叶上文喜、祉諸字,不知廣韻四十一樣部元有防字,而「峻岨塍,埒長城。豁險吞,若巨防」,已見於左思之蜀都賦矣。 【 盧照鄰奉使益州詩:「峻岨埒長城,高標吞巨防。」正用蜀都賦語。今本盧詩改防為舫。】 李白日夕山中有懷詩:「久臥名山雲,遂為名山客。山深雲更好,賞弄終日夕。月銜樓間峰,泉漱階下石。素心自此得,真趣非外借。」今本改借為惜, 【 杜甫鄭典設自施州歸詩同。】 不知廣韻二十二昔部元有借字,而「傷美物之遂化,怨浮齡之如借」,已見於謝靈運之山居賦矣。凡若此者,亦遽數之不能終也。 【 其詳並見唐韻正本字下。】 嗟夫!學者讀聖人之經與古人之作,而不能通其音;不知今人之音不同乎古也,而改古人之文以就之,可不謂之大惑乎?昔者漢西平四年,議郎蔡邕奏求正定五經文字,乃自書丹於碑,使工鐫刻,立於太學門外,後儒晚學咸取正焉。魏正始中,又立古文篆隸三字石經。自是以來,古文之經不絕於代。傳寫之不同於古者,猶有所疑而考焉。天寶初,詔集賢學士衛包改為今文,而古文之傳遂泯,此經之一變也。漢人之於經,如先後鄭之釋三禮,或改其音而未嘗變其字。子貢問樂一章,錯簡明白,而仍其本文不敢移也,注之於下而已。所以然者,述古而不自專,古人之師傳,固若是也。及朱子之正大學、繫辭,徑以其所自定者為本文,而以錯簡之說注於其下,已大破拘孿之習。後人效之,周禮五官互相更易,彼此紛紜;召南、小雅且欲移其篇第,此經之又一變也。聞之先人,自嘉靖以前,書之鋟本雖不精工,而其所不能通之處,注之曰疑;今之鋟本加精,而疑者不復注,且徑改之矣。以甚精之刻,而行其徑改之文,無怪乎舊本之日微,而新說之愈鑿也。故愚以為讀九經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諸子百家之書,亦莫不然。不揣寡昧,僭為唐韻正一書,而於詩、易二經各為之音,曰詩本音,曰易音。以其經也,故列於唐韻正之前,而學者讀之,則必先唐韻正而次及詩、易二書,明乎其所以變,而後三百五篇與卦、爻、彖、象之文可讀也。其書之條理最為精密,竊計後之人必有患其不便於尋討,而更竄併入之者,而不得不豫為之說以告也。夫子有言:「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今之廣韻,固宋時人所謂菟園之冊,家傳而戶習者也。自劉淵韻行,而此書幾於不存。今使學者睹是書,而曰:自齊、梁以來,周顒、沈約諸人相傳之韻固如是也,則俗韻不攻而自絀。所謂「一變而至魯」也。又從是而進之五經三代之書,而知秦漢以下至於齊梁歷代遷流之失,而三百五篇之詩,可弦而歌之矣。所謂「一變而至道」也。故吾之書,一循廣韻之次第而不敢輒更,亦猶古人之意,且使下學者易得其門而入,非託之足下,其誰傳之?今鈔一帙附往,而考古之後,日知所無,不能無所增益,則此之書猶未得為完本也。

  ○答子德書之二

  老弟雖上令伯之章,以我度之,未必見聽。昔朱子謂陸放翁能太高,跡太近,恐為有力者所牽挽,不得全其志節,正老弟今日之謂矣。但與時消息,自今以往,別有機權,公事之餘,尤望學易。吾弟行年四十九矣,何必待之明歲哉?更希餘光下被,俾暮年迂叟得自遂於天空海闊之間,尤為知己之愛也。

  ○答子德書之三

  接讀來詩,彌增愧側,名言在茲,不啻口出,古人有之。然使足下蒙朋黨之譏,而老夫受虛名之禍,未必不由於此也。韓伯休不欲女子知名,足下乃欲播吾名於士大夫,其去昔賢之見,何其遠乎?「人相忘於道術,魚相忘於江湖」,若每作一詩,輒相推重,是昔人標榜之習,而大雅君子所弗為也。願老弟自今以往,不復掛朽人於筆舌之間,則所以全之者大矣。

  ○與潘次耕書

  著述之家,最不利乎以未定之書傳之於人。昔伊川先生不出易傳,謂是身後之書,即如近日力臣札來,五書改正約有一二百處:詩祈父「靡所■〈厂外氏內〉止」,小旻「伊于胡■〈厂外氏內〉」誤作底,注云:十一薺,而不知其為五旨也。五經無底字,皆是■〈厂外氏內〉字,惟左傳襄二十九年「處而不底」,昭元年「勿使有所壅閉湫底以露其體」,乃音丁禮反耳。今說文本■〈厂外氏內〉字有下一畫,誤也。字當從氏。詩「周道如■〈石氏〉」,孟子引之作■〈厂外氏內〉,以■〈石氏〉■〈厂外氏內〉音同而古亦可通也。今本誤為底字。童而習之,并詩之砥字亦讀為邸矣。商頌烈祖詩上云「以假以享」,下云「來假來饗」,石經上作享,下作饗。歐陽氏曰:「上云以享者,謂諸侯皆來助享於神也;下云來饗者,謂神來至而歆饗也。」享饗二義不同,享者,下享上也,書曰「享多儀」是也。饗者,上饗下也,傳曰「王饗醴」是也。故周頌「我將我享」作享,「既右饗之」作饗;魯頌「享以騂犧」作享,「是饗是宜」作饗。今詩經本周商二頌上下皆作享,非矣。舉此二端,則此書雖刻成而未可刷印,恐有舛漏以貽後人之議。馬文淵有言:「良工不示人以璞。」今世之人速於成書,躁於求名,斯道也將亡矣。前介眉札來索此,原一亦索此書并欲鈔日知錄,我報以詩、易二書今夏可印,其全書再待一年,日知錄再待十年;如不及年, 【 此年字如「趙孟不復年」之年。】 則以臨終絕筆為定,彼時自有受之者,而非可豫期也。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之謂也。

  ○答次耕書

  來書北山南史一聯,語簡情至,讀而悲之。既已不可諫矣,處此之時,惟退惟拙,可以免患。吾行年已邁,閱世頗深,謹以此二字為贈。子德書來云:「頃聞將特聘先生,外有兩人。」此語未審虛實?「君子之道,或出或處」,鄙人情事與他人不同。先妣以三吳奇節,蒙恩旌表,一聞國難,不食而終,臨沒丁寧,有無仕異朝之訓。辛亥之夏,孝感特柬相招,欲吾佐之修史,我答以果有此命,非死則逃。原一在坐與聞,都人士亦頗有傳之者,耿耿此心,終始不變!幸以此語白之知交。前札中勸我無入都門及定卜華下,甚感此意。迴環中腑,何日忘之!

  ○與次耕書之一

  於天空海闊之中,一旦為畜樊之雉,才華累之也。雖然,無變而度,無易而慮,古人於遠別之時,而依風巢枝,勤勤致意,願子之勿忘也。自今以往,當思中材而涉末流之戒,處鈍守拙。孝標策事,無侈博聞;明遠為文,常多累句。務令聲名漸減,物緣漸疎,庶幾免於今之世矣。若夫不登權門,不涉利路,是又不待老夫之灌灌也。

  ○與次耕書之二

  大家續孟堅之作,頗有同心;巨源告延祖之言,實為邪說。展讀來札,為之愴然!吾昔年所蓄史事之書,並為令兄取去,令兄亡後,書既無存,吾亦不談此事。久客北方,後生晚輩益無曉習前朝之掌故者。令兄之亡十七年矣,以六十有七之人,而十七年不談舊事,十七年不見舊書,衰耄遺忘,少年所聞,十不記其一二。又當年牛、李、洛、蜀之事,殊難置喙。退而修經典之業,假年學易,庶無大過,不敢以草野之人,追論朝廷之政也。然亦有一得之愚,欲告諸良友者。自庚申至戊辰邸報皆曾寓目,與後來刻本記載之書殊不相同。今之修史者,大段當以邸報為主,兩造異同之論,一切存之,無輕刪抹,而微其論斷之辭,以待後人之自定,斯得之矣。割補兩朝從信錄尚在吾弟處,看完仍付來,此不過邸報之二三也。

  ○與李中孚書之一

  衰疾漸侵,行須扶杖,南歸尚未可期。久居秦晉,日用不過君平百錢,皆取辦囊橐,未嘗求人。過江而南,費須五倍,舟車所歷,來往六千,求人則喪己,不求則不達,以此徘徊未果。華令遲君謀為朱子祠堂,卜於雲臺觀之右,捐俸百金,弟亦以四十金佐之。七月四日買地,十日開土,中秋後即百堵皆作。然堂廬門垣,備制而已,不欲再起書院。惟祠中用主像,遵足下前諭,主題曰太師徽國文公朱子神位,像合用林下冠服,敢祈足下考訂明確示之。太夫人祠已建立否?委作記文,豈敢固辭,以自外於知己。顧念先妣以貞孝受旌,頃使舍姪於墓旁建一小祠,尚未得立,日夜痛心。若使不立母祠,而為足下之母作祠文,是為不敬其親而敬他人矣。足下亦何取其人乎?貴地高人逸士甚不乏人,似不須弟;若謂非弟不可,則時乎有待,必鄙願已就,方可泚筆耳。

  ○與李中孚書之二

  先生已知盩厔之為危地,而必為是行,脫一旦有意外之警,居則不安,避則無地,有焚巢喪牛之凶,而無需沙出穴之利,先生將若之何?至云置死生於度外,鄙意未以為然。天下之事,有殺身以成仁者;有可以死,可以無死,而死之不足以成我仁者。子曰:「吾未見蹈仁而死者也。」聖人何以能不蹈仁而死?時止則止,時行則行,而不膠於一。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於是有受免死之周,食嗟來之謝,而古人不以為非也。使必斤斤焉避其小嫌,全其小節,他日事變之來,不能盡如吾料,苟執一不移,則為荀息之忠,尾生之信,不然,或至并其斤斤者而失之,非所望於通人矣。承惓惓相愛之切,故復為此忠告,別有札與憲尼,囑其懇留先生也。

  ○答王山史書

  仲復之言,自是尋常之見。雖然,何辱之有?小星、江汜,聖人列之召南,而紀叔姬筆於春秋矣。或謂古人媵者皆姪娣,與今人不同。誠然。然記曰:「父母有婢子,甚愛之,雖父母沒,沒身敬之不衰。」夫愛且然,而況五十餘年之節行乎?使鄉黨之人謂諸母之為尊公媵者,其位也;其取重於後人,而為之受弔者,其德也。易曰:「利幽人之貞,未變常也。」諸母當之矣。君子以廣大之心而裁物制事,當不盡以仲復之言為然。將葬,當以一牲告於尊公先生而請啟土。及墓,自西上,不敢當中道;既窆,再告而後反。其反也,虞於別室,設座不立主,期而焚之。先祖有二妾,炎武所逮事,其亡也,葬之域外。此固江南士大夫家之成例,而亦周官冢人或前或後之遺法也。今諸母之喪,為位受弔,加於常儀,以報其五十餘年之苦節足矣。若遂欲祔之同穴,進列於左右之次,竊以為非宜。追惟生時「實命不同」,「莫敢當夕」之情,與夫今日葬之以禮,「沒身敬之不衰」之義,固不待宋仲幾、魯宗人釁夏之對也。謹復。

  ○與王山史書

  朱子祠堂之舉,適有機緣。今同令弟及諸君相視形勢,定於觀北三泉之右,擇平敞之地,二水合流之所,建立一堡,止用地四五畝,繚以周垣,引泉環之,并通流堂下。前為石坊,列植松柏,內住居民三四家守之。雖所費不訾,但有百金即便興工,不患無助。春仲弟自來視工。望作一家報,凡擇地委人一切託之令弟允塞,仍移書報弟,速為措辦可也。

  ○與王仲復書

  華陰王君無異有諸母張氏,年二十六,其君與小君相繼歾。無異以兄子為後,方四齡,張氏獨守節以事太君。二十五年太君亡,又三十餘年年八十一,及見無異之曾孫而終。無異感其節,將為之發喪受弔而疑所服。僕以免服告之。讀來教與無異書,未之許也。竊惟禮經之言免者不一,而詳其制有二焉。其重也,自斬至緦皆有免;其輕也,五世之親為之袒免。夫五服之制,有冠有衰,免則無冠也。鄭氏曰:以布廣一寸,自項中而前,交於額上,卻繞紒,如著幓頭矣。是故有免而衰者,有免而袒者;在五服之內則免而衰,五服之外則免而袒。袒者,非肉袒也,無衰,故謂之袒也。傳言晉惠公獲於秦,穆姬「使以免服衰絰逆」,是免而衰者矣。史言漢高為義帝發喪,「袒而大哭,兵皆縞素」,是無衰而袒者矣。今張氏之卒;無異將為之表其節而報其恩,其可以無服乎哉?童汪踦幼而勿殤,縣賁父卑而有誄,國固有之,家亦宜然。請為之免而布素,既葬而除,敢以質之君子。若曰:「汏哉,叔氏,專以禮許人!」則吾豈敢。

  ○復張又南書

  華下有晦翁舊事,歷五百餘年始得山史為之表章,又十二年,而炎武重遊至此。及今不刱,更待何人?今移買山之資,先作建祠之舉。若改歲之初,旌騶至止,當於華下奉迎。白石清泉,共談中愫,慰二載之闊悰,訂千秋之大業,幸甚幸甚!至鄙人僑居之計,且為後圖,而其在此,亦非敢擁子厚之皋比,坐季長之絳帳。倘逖聽不察,以為自立壇坫,欲以奔走天下之人,則東林覆轍,目所親見,有斷斷不為者耳!

  ○與三姪書

  新正已移至華下。祠堂、書院之事雖皆秦人為之,然吾亦須自買堡中書室一所,水田四五十畝,為饔飧之計。秦人慕經學,重處士,持清議,實與他省不同。黃精松花,山中所產,沙苑蒺藜,止隔一水,終日服餌,便可不肉不茗。然華陰綰轂關、河之口,雖足不出戶,而能見天下之人,聞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險,不過十里之遙;若志在四方,則一出關門,亦有建瓴之便。今年三月乘道塗之無虞,及筋力之未倦,出崤、函,觀伊、雒,歷嵩、少,亦有一二好學之士聞風願交,但中土飢荒,不能久留,遂旋車而西矣。彼中經營方始,固不能久留於外也。

  ○與李霖瞻書

  猶子衍生前歲曾蒙青盼,今已隨其師至關中,稍知禮法,不好嬉戲,竟立以為子。而崑山從弟子嚴連得二孫,又令荊妻抱其一,以為殤兒之後。桑榆末景,或可回三舍之戈。此間風俗大勝東方,雖未卜居,亦有安土之懷矣。

  ○與王虹友書

  流寓關、華,已及二載,幸得棲遲泉石,不與弓旌。而此中一二紳韋頗知重道,管幼安之客公孫,惟說六經之旨;樂正裘之友獻子,初無百乘之家。若使戎馬不生,弦歌無輟,即此可為優遊卒歲之地矣。惟是筋力衰隤,山川緬邈。獲麟西野,粗成撥亂之書;化鶴東州,未卜歸來之日。言念邦族,憬然如何!

  ○與周籀書書

  昔年過訪尊公於江村寓舍中,其時以去國孤蹤,相逢話舊。遇聲子於鄭郊,久諳家世;和漸離於燕市,竊附風流。雹散蓬飄,忽焉二紀,東西南北,音信闕如。為天涯獨往之人,類日暮倒行之客。乃者發函伸紙,如見故人,問道論文,益徵同志,信後生之可畏,知斯道之不亡。至於鄙俗學而求六經,舍春華而食秋實,則為山覆簣,當加進往之功;祭海先河,尤務本原之學。老夫耄矣,何足咨詢?而況二十年前已悔久焚之作乎?重違來旨,輒布區區。

  ○與人書一

  人之為學,不日進則日退。獨學無友,則孤陋而難成;久處一方,則習染而不自覺。不幸而在窮僻之域,無車馬之資,猶當博學審問,古人與稽,以求其是非之所在,庶幾可得十之五六。若既不出戶,又不讀書,則是面牆之士,雖子羔、原憲之賢,終無濟於天下。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夫以孔子之聖,猶須好學,今人可不勉乎?

  ○與人書二

  聖人所聞所見,無非易也。若曰掃除聞見,并心學易,是易在聞見之外也。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所以告人行事,所謂「擬之而後言,議之而後動」者也。若夫「墮枝體,黜聰明」,此莊周、列禦寇之說,易無是也。

  ○與人書三

  孔子之刪述六經,即伊尹、太公救民於水火之心,而今之注蟲魚、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語此也。故曰:「載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夫春秋之作,言焉而己,而謂之行事者,天下後世用以治人之書,將欲謂之空言而不可也。愚不揣,有見於此,故凡文之不關於六經之指、當世之務者,一切不為。而既以明道救人,則於當今之所通患,而未嘗專指其人者,亦遂不敢以辟也。

  ○與人書四

  詩三百篇即古人之韻譜。經之與韻,本無二也,病在後之學者執韻而論經;其不能通,則改經而就韻。夫道若大路然,安用此多岐乎?休文之四聲,神珙之翻切,三代之所未有也。顏師古、章懷太子始有叶韻之說,而漢以前亦未之有也。乃援今而議古,焉得不圓鑿而方枘乎?且經學自有源流,自漢而六朝而唐而宋,必一一攷究,而後及於近儒之所著,然後可以知其異同離合之指。如論字者必本於說文,未有據隸楷而論古文者也。已僭成一書,今先刻音論附往。

  ○與人書五

  君子將立言以垂於後,則其與平時之接物者不同。孔子之於陽貨,蓋以大夫之禮待之,而其作春秋則書曰盜。又嘗過楚,見昭王,當其問答,自必稱之為王,而作春秋則書:「楚子軫卒。」黜其王,削其葬。其從眾而稱之也,不以為阿;其特書而黜之也,不以為亢,此孔子所以為聖之時也。孟子曰:「庸敬在兄,斯須之敬在鄉人。」今子欲以一日之周旋,而施諸久遠之文字,無乃不知春秋之義乎?

  ○與人書六

  生平所見之友,以窮以老而遂至於衰頹者,十居七八。赤豹,君子也,久居江東,得無有隕穫之歎乎?昔在澤州,得拙詩,深有所感,復書曰:「老則息矣,能無倦哉?」此言非也。夫子「歸與歸與」,未嘗一日忘天下也。故君子之學,死而後已。

  ○與人書七

  每接談論,不無感觸,夜來夢作一書與執事曰:「過蒲而稱子路,之平陸而責距心。」嗟乎!夢中之心,覺時之心也;匹夫之心,天下人之心也。今將暫別貴地,民生利病望悉以見教。人雖微,言雖輕,或藉之而重。

  ○與人書八

  引古籌今,亦吾儒經世之用,然此等故事,不欲令在位之人知之。今日之事,興一利便是添一害,如欲行沁水之轉般,則河南必擾;開膠、萊之運道,則山東必亂矣。

  ○與人書九

  目擊世趨,方知治亂之關必在人心風俗,而所以轉移人心,整頓風俗,則教化紀綱為不可闕矣。百年必世養之而不足,一朝一夕敗之而有餘。

  ○與人書十

  嘗謂今人纂輯之書,正如今人之鑄錢。古人采銅於山,今人則買舊錢,名之曰廢銅,以充鑄而已。所鑄之錢既已粗惡,而又將古人傳世之寶,春剉碎散,不存於後,豈不兩失之乎?承問日知錄又成幾卷,蓋期之以廢銅;而某自別來一載,早夜誦讀,反復尋究,僅得十餘條,然庶幾采山之銅也。

  ○與人書十一

  頃過里第,見家道小康,諸郎成立,甚慰。然自此少遊之計多,而伏波之志減矣。況局守一城,無豪傑之士可與共論,如此則志不能帥氣,而衰鈍隨之。敢以一得之愚獻諸執事。某雖學問淺陋,而胸中磊磊,絕無閹然媚世之習,貴郡之人見之,得無適適然驚也?

  ○與人書十二

  吾輩學術,世人多所不達,一二稍知文字者,則又自媿其不如。不達則疑,不如則忌,以故平日所作,不甚傳之人間。然老矣,終當刪定一本,擇友人中可與者付之爾。

  ○與人書十三

  讀來論為之感歎!自北平、南昌二變以後,一代規模於「宗子維城」四字,竟不復講。至崇禎之時,人心已去,雖使親王典兵,其能者不過如漢之陳王寵,下者則唐之覃王嗣周、延王戒丕而已。積輕之勢固不能有所樹立,而變故萌生,難可意料,誰肯獨創非常,建房琯之策者哉?雖然,苻堅不過氐酋偽主,而其疏屬尚有苻登,誠得此論而用之,未必無一二才傑之士自茲而奮發也。

  ○與人書十四

  每接高談,無非方人之論。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執事之意其在於斯乎?然而子貢方人,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是則聖門之所孳孳以求者,不徒在於知人也。論語二十篇,惟公冶長一篇多論古今人物,而終之曰:「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是則論人物者,所以為內自訟之地;而非好學之深,則不能見己之過;雖欲改不善以遷於善,而其道無從也。記此二章於末,其用意當亦有在,願與執事詳之。

  ○與人書十五

  古之疑眾者行偽而堅,今之疑眾者行偽而脆,其於利害得失之際,且不能自持其是,而何以致人之信乎?故今日好名之人皆不足患,直以凡人視之可爾。

  ○與人書十六

  初為此詩,不過具賓主一夕之談爾。後之作者遞相祖襲,無乃失壽陵之本步乎?海內不乏能言之士,區區何足相師,惟自出己意,乃敢許為知音者耳。

  ○與人書十七

  君詩之病在於有杜,君文之病在於有韓、歐。有此蹊徑於胸中,便終身不脫依傍二字,斷不能登峰造極。

  ○與人書十八

  宋史言劉忠肅每戒子弟曰:「士當以器識為先,一命為文人,無足觀矣。」僕自一讀此言,便絕應酬文字,所以養其器識而不墮於文人也。懸牌在室,以拒來請,人所共見,足下尚不知邪?抑將謂隨俗為之,而無傷於器識邪?中孚為其先妣求傳再三,終已辭之,蓋止為一人一家之事,而無關於經術政理之大,則不作也。韓文公文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原毀、爭臣論、平淮西碑、張中丞傳後序諸篇,而一切銘狀槩為謝絕,則誠近代之泰山北斗矣。今猶未敢許也。此非僕之言,當日劉叉已譏之。

  ○與人書十九

  彈琵琶侑酒,此倡女之所為,其職則然也。苟欲請良家女子出而為之,則艴然而怒矣。何以異於是?

  ○與人書二十

  某君欲自刻其文集以求名於世,此如人之失足而墜井也。若更為之序,豈不猶之下石乎?惟其未墜之時,猶可及止;止之而不聽,彼且以入井為安宅也。吾已矣夫!

  ○與人書二十一

  鄭康成以七十有四之年,為袁本初強之到元城,卒於軍中。而曹孟德遂有鄭康成行酒、伏地氣絕之語,以為本初罪狀。後之為處士者,幸無若康成;其待處士者,幸無若本初。

  ○與人書二十二

  井叔於崇福宮故址建祠築垣,以祀宋提舉崇福宮十有四公,可謂合禮。 【 韓公維、呂公誨、司馬公光、程公頤、顥、劉公安世、范公純仁、楊公時、李公綱、李公邴、朱公熹、倪公思、王公居安、崔公與之。】 今介石復建一堂於此祠之前,而遷二程、朱子之位於中,奉之以為一院之主。其尊師重學之意,非不甚至,但其中若韓公、呂公、司馬公、劉公,皆與二程同時,而官品多在二程之上,以朱子視之,則皆前輩也。楊龜山先生,又朱子師之師也。同一祠秩,非有所分別也,而儼然獨處於前堂,使諸公並世而生,必不安於其位也。夫鬼神之情,人之情也。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竊謂宜仍井叔之舊,而別建一祠以奉程、朱,庶乎得之。

  ○與人書二十三

  能文不為文人,能講不為講師,吾見近日之為文人、為講師者,其意皆欲以文名,以講名者也。子不云乎:「是聞也,非達也,默而識之。」愚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與人書二十四

  頃者東方友人書來,謂弟盍亦聽人一薦,薦而不出,其名愈高。嗟乎!此所謂釣名者也。今夫婦人之失所天也,從一而終,之死靡慝,其心豈欲見知於人哉?然而義桓之里,稱於國人,懷清之臺,表於天子,何為其莫之知也?若曰:必待人之強委禽焉而力拒之,然後可以明節,則吾未之聞矣。

  ○與人書二十五

  君子之為學,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詩文而已。所謂「雕蟲篆刻」,亦何益哉!某自五十以後,篤志經史,其於音學深有所得。今為五書以續三百篇以來久絕之傳,而別著日知錄上篇經術,中篇治道,下篇博聞共三十餘卷。有王者起,將以見諸行事,以躋斯世於治古之隆,而未敢為今人道也。向時所傳刻本,乃其緒餘耳。